等待戈多
塞缪尔.贝克特一九零六年出生于爱尔兰一个犹太人家庭。贝克特读中学时即酷爱戏剧,他于一九二七年毕业于都柏林三一学院,因其学业优异, 次年至一九三零年间应聘到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和巴黎大学任教,此间,他结识了侨居巴黎的英国颓废派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并深受其影响。二战间,巴黎沦陷,他曾参加过地下抵抗组织。战争结束后,他专门从事文学创作。
战争给世界带来灾难的同时,给他的心灵也带来了深深的创伤。贝克特从青少年时代即开始写作,到战争结束时,他已有不少诗歌和小说作品问世,一九四八年到一九四九年的小说作品有长篇小说三部曲《莫洛伊》、《马洛纳正在死去》、《无名的人》,这些小说都意在说明,人生是周而复始的艰辛而又虚无的浪游,是内心的狭小的,而又毫无意思的浪游。这些小说已经暴露出了他悲观厌世的人生态度,以及他反现实主义的文学主张。这在他稍后的戏剧创作中表现得更加突出。他于一九四八年创作的《等待戈多》,是其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最有代表性的荒诞派戏剧作品。
这是一部两幕剧。第一幕,主人公流浪汉爱斯特拉冈(简称戈戈),和弗拉基米尔(简称狄狄),出现在一条村路上,四野空荡荡的,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树。他们自称要等待戈多,可是戈多是谁?他们相约何时见面?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但他们仍然苦苦地等待着。为了解除等待的烦恼,他俩没话找话,前言不搭后语,胡乱的交谈,他们一会儿谈到忏悔,一会儿谈到应该到死海去度蜜月,一会儿又讲到《福音书》里救世主和贼的故事;还说这样一些话:“我觉得孤独”,“我作了一个梦”,“我很快活”——并且没事找事,做出许多无聊的动作:狄狄脱下帽子,往里边看了看,伸手进去摸,然后把帽子抖了抖,吹了吹,重新戴上;戈戈脱掉靴子往里边瞧,又伸手进去摸……可是戈多老是不来,却来了主仆二人,波卓和幸运儿。波卓用一条绳子牵着幸运儿,并挥舞一根鞭子威胁他。幸运儿拿着行李,唯命是从。狄狄和戈戈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一个男孩,他是戈多的使者,他告诉两个可怜的流浪汉,戈多今晚不来了,但明天晚上准来。第二幕的内容仍然是狄狄和戈戈等待戈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场景的变化只是那棵树上长出了四五片叶子。他们继续等待戈多,为了打发烦躁与寂寞,他们继续说些无聊的话,作些荒唐可笑的动作。这时候,波卓和幸运儿又出现了,只是波卓的眼睛瞎了,幸运儿成了哑巴。最后又等来了那个男孩,他告诉狄狄和戈戈,今天戈多不会来了,但他明天准来。
该剧从不同的平面突出了西方人的幻灭感,突出没有目的生活无休止的循环。第一、二幕在时间(都是黄昏)、地点(都是空荡荡的四野)、内容(都是两人先出场,冗长的对话之后,是主仆二人出场,然后是男孩出场捎口信)几方面都相似。尤其是内容,到了最后又回到开始的地方。我们完全可以设想, 如果该剧有第三幕、第四幕, 也必然是重复前两幕的程式。这些都表现出人的处境单调、刻板,以及人生所承受的没有尽头的煎熬。
贝克特主张:“只有没有情节,没有动作的艺术才算得上真正的艺术。”他的确把《等待戈多》的情节与动作减到了极低的限度,这出戏没有人们通常所理解的故事情节和戏剧冲突。用剧中人物戈戈在第二幕的话说:他们在前一天“谈了一天的空话,”“作了一场恶梦”,但今天又是这些空话和恶梦的重复。这正是贝克特虚无主义人生观的体现,这种虚无主义包含着对现实的极端不满情绪,他笔下的人物最不堪忍受的是生活既空虚又可恶 :“我们腻烦得要死,这是没法否认的现实。”、“咱们已经失去咱们的权利。”、“我***一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瞧瞧这垃圾。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它!”剧中主人公狄狄和戈戈总是唠叨不停, 这样可以证明他们自己还存在, 可以不必思想,不必听别人说话,从而逃避现实。他们的唯一希望是等待戈多,可戈多究竟是谁?他代表什么?剧中没有说明,观众更是无人知晓。此剧一九五八年在美国上演,导演问作者:戈多究竟代表什么?贝克特的回答充满了机智与荒诞色彩:“我要是知道,早就在戏里说出来了”。从剧中看,戈多仅仅是支持流浪汉狄狄和戈戈捱时光的微茫的希望, 是他们赖以生存下去的一根救命稻草:“戈多来了,咱们得救。”但他就是不来,他们苦闷得想上吊。但他们能去死吗?不能,因为他们必须得等待戈多。在贝克特看来,人生就是这样,既难活,又难死,既有希望,又很绝望。而归根到底是绝望的。尽管如此,但“我们还得等待戈多,而且将继续等待下去”。[《圣昆廷新闻》]观众们都知道,苦苦的等待带来的必然是幻灭的结局,这是一幅多么悲惨的人生画图。
一九五三年,《等待戈多》轰动法国,连演三百场,这样一出没有情节,没有戏剧冲突,没有人物形象塑造,只有乱无头绪的对话和荒诞插曲的戏剧,何以具有如此艺术魅力呢?我想就是因为作者运用了荒诞的艺术手法表现了荒诞不经的社会现实。它演奏了一首时代的失望之曲,反映了一代人的内心焦虑。它使人们看到,人作为社会存在的支柱,已经到了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步。社会的灾难,人格的丧失,个性的毁灭,以及自身的无聊绝望,已经使生存和生命黯然失色,使存在不具备任何意义了。
贝克特试图以振聋发聩的办法使人们觉察这个世界的状况,现实的可笑,自我的分裂及无所不在的死亡,它把人描绘成陷进了不可理解的力量漩涡之中,作者希望通过描绘事物的混乱、无聊来使人们获得深刻的印象,它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什么事也没有的世界,而人就在其中慢慢耗费掉毫无意义的一生。
作为贝克特的成名作、也是荒诞派戏剧的的代表作,《等待戈多》在艺术上的确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他的戏剧作品还有《最后一局》、《啊,美好的日子》、《戏剧.》等。一九六九年贝克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的原因是:“他那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作品使现代人从精神贫困中得到振奋”。瑞典皇家学院的代表在授奖仪式上赞扬他的戏剧“具有希腊悲剧的净化作用”。
荒诞派戏剧兴起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达到了高峰。二战的恶梦刚刚过去,战争给整整一代人的心灵留下了难以治愈的创伤,上帝不复存在了,旧日的信仰坍塌了,美好的希望和理想破灭了。世界让人捉摸不透,社会令人心神不安。劫后余生的人们,抚摸着战争的伤疤,开始了痛苦的反思,对传统价值观念和现存的秩序持否定的态度。往日的精神支柱瓦解了,新的信仰尚未找到,这种精神上的空虚反映到文学艺术上,自然形成了一个“没有意义,荒诞,无用的主题”。荒诞派戏剧另一代表作家尤金.尤奈斯库在他论述卡夫卡的文章《在城市的武器》时指出:“荒诞是指缺乏意义,和宗教的,形而上学的,先验论的根源隔绝之后,人就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为就变得没有意义,荒诞而无用。”就在尤奈斯库《秃头歌女》上演后的第十年,英国著名的戏剧理论家马丁.埃林斯发表了题为《荒诞的戏剧》的论著,从而在理论上给这一流派正式定名。
从辞源上来说“荒诞”一词来自拉丁文“聋的”,原本用来描写音乐上的不和谐。字典上注明它是“不合道理和常规,不调和的,不可理喻的,不合逻辑的”。在英语中,“荒诞”一词可简单解释为“荒谬可笑”。.
贝克特、尤奈斯库们的戏剧继承和发展了表现主义突出主观精神和手法荒诞的一面,又深受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他们不依靠高度清晰、逻辑严谨的说理来表达他们所意识到的人类处境的荒唐无稽。而荒诞派戏剧则放弃理性手段和推理思维,来表现他们所意识到的人类处境的毫无意义,他们凭本能和直觉而不凭自觉努力来解决矛盾。他们放弃了关于人类处境荒诞性的争论,而以具体的舞台形象直接表现存在的荒诞性。所以,在他们的戏剧舞台上常常出现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场面,没有具体的情节,没有什么开场、高潮、结局,没有符合现实的人物,也没有明确的时间地点。剧中没有鲜明的、栩栩如生的人物性格,却充满了破碎的舞台形象,人们好像都成了神经病、瘦弱的老头、肮脏的流浪汉,他们只是机械重复动作和语言的“木偶”。比如《秃头歌女》中无数个工作、外貌均相同的勃比.华特森;全剧开头结尾场面相同,只是人物由史密斯夫妇换成了马丁夫妇,剧中人物可以随便更换。这些表现剧作家们对现实状况的认识,人已经失去了自我和个性。《等待戈多》中狄狄和戈戈亦是如此。剧作家们认为,在荒诞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内心深处的生活才具有意义。因此,这个流派的主要阐释者萨洛特说:
“主要人物是没有外形、难以确定、不可捉摸、无法看见的存在,他既是一切,又什么都不是,往往只是作者本人的变相反映—他周围的人物都失去了自身独立存在的意义,只不过是这万能的‘我’的幻觉、恶梦、幻想、反映、横态或者附庸品而已”。
剧中人虽然是世界的牺牲品,但他们对不公道的命运极少喊出反抗之声。
荒诞派戏剧一再涉及的问题是交流的不可能及人与环境的全面失调。让我们来看看尤奈斯库的《椅子》,它写的是一个孤岛上有一对年逾九十的老夫妇,他们住在灯塔中。老头为了向人们宣布他一生所发现的人生奥秘,请来了许多客人。不断响起划船声,门铃声,他们搬来一张张椅子,象征性的表明客人纷纷到来。老头无法说清楚他想说的东西,只好寄希望于代他宣布真理的演说家了。但演说家竟然是个哑巴!无独有偶,贝克特《如此情况》一剧中叙事者也是个哑巴,罗伯-葛利叶作品中的叙事者,无名无姓,在文章中既不说话也不出现。它们都意在说明要了解人生奥秘是不可能的,人与人之间也是不可沟通的。在荒诞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值得信赖的,人们只有用死亡来使自己满足。
这样,荒诞便指向两种现象:毫无意义的世界及人在其中的有限地位。
另外,人物的语言也十分荒诞。他们不断重复日常生活中的陈词滥调,冗长乏味的谈话,逻辑紊乱的争论。如《犀牛》第一幕中,几个人对刚才看到的犀牛是亚洲种或是非洲种,是独角或是双角争论不休;《动物园的故事》中杰利有一大段废话,长达数页。作者还在提示中这样写道:“念下面这大段台词时要配上很多动作,以便在观众身上达到催眠的效果”。——从总体意义上看,都是些无稽之谈。它们仅仅负载着这样的功能:显示现代人的空虚单调,机械压抑,以及不可能互相理解和交流,人心与人心的陌生和遥不可及的距离。
以《等待戈多》为代表的荒诞派戏剧反映生活的毫无意义,及存在的荒谬思想。剧中人物大多生活在死亡和疯狂的阴影里,他们受尽痛苦却得不到荣光,得不到智慧,他们都是典型的在等待的人――他们满怀希望耐心的等待,越是虔诚越是绝望,表明了希望本身的荒诞性,也是理性的荒诞性。
总而言之,传统戏剧中的一切在这里都不见了。非理性的结构,非逻辑的语言,直喻的舞台形象和扭曲了个性的人物,使同样经历了战争灾难的观众从中窥视到了人生的痛苦与荒诞。
(一)内容介绍
《等待戈多》是一出两幕剧。第一幕,两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戈戈和狄狄(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在黄昏小路旁的枯树下,等待戈多的到来。他们为消磨时间,语无伦次,东拉西扯地试着讲故事、找话题,做着各种无聊的动作。他们错把前来的主仆二人波卓和幸运儿当作了戈多。直到天快黑时,来了一个小孩,告诉他们戈多今天不来,明天准来。第二幕,次日黄昏,两人如昨天一样在等待戈多的到来。不同的是枯树长出了四、五片叶子,又来的波卓成了瞎子,幸运儿成了哑巴。天黑时,那孩子又捎来口信,说戈多今天不来了,明天准来。两人大为绝望,想死没有死成,想走却又站着不动。剧作无论从剧情内容到表演形式,都体现出了与传统戏剧大相径庭的荒诞性。
贝克特以戏剧化的荒诞手法,揭示了世界的荒谬丑恶、混乱无序的现实,写出了在这样一个可怕的生存环境中,人生的痛苦与不幸。剧中代表人类生存活动的背景是凄凉而恐怖的。人在世界中处于孤立无援、恐惧幻灭、生死不能、痛苦绝望的境地。
(二)“戈多”究竟是谁
《等待戈多》中,两个像瘪三一样的流浪汉自始自终在等待一个名叫戈多的人。他们穷愁潦倒,希望戈多的出现能使他们得救。然而戈多自始自终也没有出现。
那么,戈多究竟是谁呢?
有人说,戈多(Godort)就是上帝(God),《等待戈多》(En Attendant Godot)这个法文剧名,看来是暗指西蒙娜·韦尔的《等待上帝》(Attent de Dieu)一书;有人说,戈多象征“死亡”;有人说,剧中人波卓就是戈多;有人说,戈多是巴尔扎克剧作《自命不凡的人》里一个在剧中从不出现的人物“戈杜”(Godeau),有人甚至说,戈多就是一位著名的摩托车运动员……于是有人问作者,贝克特两手一摊,苦笑一声:“我要是知道,早在戏里说出来了。”
无论贝克特是在故弄玄虚,还是他真不知道,这一回答正好道出了该剧的真实含义,即人对生存在其中的世界,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无论戈多将会是谁,从作品中可以明显看出,他的到来,将会给剧中人带来希望,戈多是不幸的人对于未来生活的呼唤和向往。是当今社会人们对明天某种指望的代表,象征着“希望”、“憧憬”。
1957年11月9日,《等待戈多》在旧金山圣昆廷监狱演出,观众是1400名囚犯。演出之前,演员们和导演忧心忡忡,这一批世界上最粗鲁的观众能不能看懂《等待戈多》呢?出乎意外的是,它竟然立即被囚犯观众所理解,一个个感动得痛哭流涕。一个犯人说:“戈多就是社会。”另一个犯人说:“他就是局外人。”这以后,无田无地的阿尔及利亚农民,把戈多看作是已许诺却没有实现的土地改革;而具有被别国奴役的不幸历史的波兰观众,把戈多作为他们得不到民族自由和独立的象征。人们终于恍然大悟:“戈多”原来是那“口惠而实不至的东西!”。
(三)主题
《等待戈多》的主题和核心是等待希望。是一出表现人类永恒的在无望中寻找希望的现代悲剧。“戈多”作为一个代名词始终是一个朦胧虚无的幻影,一个梦魇中的海市蜃楼。戈多虽然没有露面,却是决定人物命运的首要人物,成为贯穿全局的中心线索。戈多似乎会来,又老是不来。戈戈和狄狄生活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想活连骨头也吃不到,想死连绳子也没有。但他们还是在执着地希望着、憧憬着。无论戈多会不会来,也不管希望会不会成真,它毕竟使绝望中的人多了一层精神寄托。如果说,戈戈和狄狄在荒诞的世界中百无聊赖地活着、希望着,具有一种幽默滑稽成分的话,那么,他们在无望的希望中执着地等待也令人感动。他们既不知道戈多是谁,也不知道戈多什么时候来,只是一味的苦苦等待。狄狄说:“咱们不再孤独啦,等待着夜,等待戈多,等待着,等待着。”天黑了,戈多不来,说明天准来,第二天又没来。第二幕中,一夜之间,枯树长出来了四、五片叶子,戈戈和狄狄的穿着更破烂,生存状况更糟糕,波卓成了瞎子,幸运儿成了哑巴。剧中的两天等待情景,是漫长人生岁月的象征。真是“戈多迟迟不来,苦死了等他的人”。《等待戈多》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社会现实,也给我们以极大的启迪:希望是存在的,但要等待希望的实现是不可能的,等待就是意味着幻灭。尽管如此,人类还是应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等待戈多》中对希望的等待,体现了贝克特不愿将痛苦的人类推入绝望的深渊,于无望之中给人留下一道希望之光的存在主义人道主义的思想。
(四)艺术特征
《等待戈多》在艺术上表现出反传统戏剧倾向,具有浓郁的荒诞性特征。
首先,戏剧的情节内容是荒诞的。没有开端高潮,也无结局。戈戈和狄狄从何而来,为何要等戈多,我们都一概不知。整个内容情节以人物无聊的小动作,语无伦次唠叨,含糊不清、支离破碎的讲述小故事和人物的杂耍来代替。脱下靴子,往里看看,伸手摸摸又穿上。抖抖帽子,在顶上敲敲,往帽子里吹吹又戴上,充满滑稽与无聊。戈戈和狄狄在一起等了一天,第二天见面时却互不相识。一夜之隔,枯树长出了叶子,波卓变成了瞎子,幸运儿变成了哑巴。幸运儿替主人成天套在脖子上的那只沉甸甸的箱子,里面装着沙土。戏剧只展示了两个傍晚,但次日却是个不定数。戈多托小孩带来口信,说明天要来,却又总不来。失望的戈戈和狄狄想上吊,却没吊成,老说要走,但始终没付诸行动。杂乱的荒诞不经的内容与情节,表明了生活的荒诞,人生的荒诞。
其次,戏剧的语言是荒诞的。人物对话、独白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充满了荒诞性,使戏剧显得滑稽而混乱。如一开场戈戈、狄狄各自喃喃述说自己痛苦,牛头不对马嘴,唠叨重复,文不对题。被主人唤作“猪”的幸运儿,突然激愤地讲演起来,不带标点的连篇累牍、毫无意义的废话,使人不知所云。表明在这个非理性化、非人化的世界里,人既然失去了本质力量,他就没有自由意志,没有思想人格,语言当然也该如此。有时人物语言也偶显哲理,流露出人物对荒谬世界与痛苦人生的真实感受。请看剧中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一段对话:
爱:咱们马上就上吊吧。
弗:在树枝上?我信不过它。
爱:咱们试试总是可以的。
弗:那就试吧。
爱:你先来。
弗:不,不,你先来。
爱:干嘛要我先来?
弗:你比我轻。
爱:正因为如此!
弗:我不明白。
爱:用你的脑子,成不成?
弗:我想不出来。
爱:是这么回事。树枝……树枝……用你的头脑,成不成?
弗:你是我的唯一希望了。
爱:戈戈轻——树枝不断——戈戈死了。狄狄重 ——对比树枝断了——狄狄孤单单的一个人。可是——
这些话表面上胡言乱语,实则寓有深意,包含哲理:即使到了绝望的地步,谁也不愿先死。人表面上是白痴,实际很清醒。正如有的评论家说的,剧中的语言,就像意识流小说的人物独白一样,确切地表现人物内心意识流动的过程和轨迹,能真实表现那些特定角色的精神状态和思想情绪。人物怪诞语言的逼真而夸张的运用,构成了独特的舞台情感信息,传递了荒诞派戏剧鲜明突出的荒诞特征。
第三,寓意与象征。这部戏剧的主题是“等待”。等待,寓意着没有意义的生活。这正是荒诞概念中的人类生存条件,即缺乏意义。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象征着战后生活在苦难中的人类。人类,作为社会存在的支柱,在畸形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里,特别是在战后的西方社会里,已经到了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步;社会的罪恶和灾难,使得人格丧失,个性毁灭。社会已成为一个不适合于人类居住的世界。他们只不过生活在荒野中的一棵没有枝叶的枯树下,“生活在空虚之中!”他们处在一种生死不能的尴尬难堪的境地。明明知道戈多不会来,还是要等待,在等待中死去、消亡。
剧中,暮霭的黄昏,阴沉沉、灰茫茫,荒野之中只有一条小路,小路旁边只有一棵秃树,象征着世界的空虚;两个流浪汉脱靴子,倒靴子,摸靴子,看靴子,象征着摆脱人生的束缚与痛苦;本是光秃秃的枯树,一夜之间却长出了几片叶子,象征着总有点微弱的希望。贝尔特把这种荒诞的形式称为“比喻”。他想让舞台道具开口说话,把思想变成视觉现象,使人物的情感外化,充分体现“荒诞”的意识。这些荒诞的舞台形象大大加强了戏剧的效果,是比对白、台词更重要的戏剧因素。
戈多是贝克特于1948年创作的荒诞剧作品《等待戈多》的角色,戈多代表着美好与希望,汉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基米尔及芸芸众生始终没有等来。
《等待戈多》是贝克特的代表作,也是20世纪西方戏剧所取得的重要成果。
《等待戈多》是贝克特写的一个“反传统”剧本,也是荒诞派戏剧的奠基作之一。它于1953年1月在巴黎巴比伦剧院首演后,立即引起了热烈的争议,虽有一些好评,但很少有人想到它以后竟被称为“经典之作”。该剧最初在伦敦演出时曾受到嘲弄,引起混乱,只有少数人加以赞扬。1956年4月,它在纽约百老汇上演时,被认为是奇怪的来路不明的戏剧,只演了59场就停演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和承认,被译成数十种文字,在许多国家上演,成为真正的世界名剧。
这是一个两幕剧,出场人物共有5个:两个老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又称戈戈)和弗拉季米尔(又称狄狄),奴隶主波卓和他的奴隶“幸运儿”(音译为吕克),还有一个报信的小男孩。故事发生在荒郊野外。
第一幕。黄昏时分,两个老流浪汉在荒野路旁相遇。他们从何处来,不知道,惟一清楚的,是他们来这里“等待戈多”。至于戈多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等待他,不知道。在等待中,他们无事可做,没事找事,无话可说,没话找话。他们嗅靴子、闻帽子、想上吊、啃胡萝卜。波卓的出现,使他们一阵惊喜,误以为是“戈多”莅临,然而波卓主仆做了一番令人目瞪口呆的表演之后,旋即退场。不久,一个男孩上场报告说,戈多今晚不来了,明晚准来。第二幕。次日,在同一时间,两个老流浪汉又来到老地方等待戈多。他们模模糊糊地回忆着昨天发生的事情,突然,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向他们袭来,于是没话找话、同时说话,因为这样就“可以不思想”、“可以不听”。等不来戈多,又要等待,“真是可怕!”他们再次寻找对昨天的失去的记忆,再次谈靴子,谈胡萝卜,这样“可以证明自己还存在”。戈戈做了一个恶梦,但狄狄不让他说。他们想要离去,然而不能。干吗不能?等待戈多。正当他们精神迷乱之际,波卓主仆再次出场。波卓已成瞎子,幸运儿已经气息奄奄。戈多的信使小男孩再次出场,说戈多今晚不来了,明晚会来。两位老流浪汉玩了一通上吊的把戏后,决定离去,明天再来。
贝克特认为,“只有没有情节、没有动作的艺术才算得上是纯正的艺术”,他要开辟“过去艺术家从未勘探过的新天地”。《等待戈多》正是他这种主张的艺术实践。如果按照传统的戏剧法则衡量它,几乎没有哪一点可以得出满意的结论。它没有剧情发展,结尾是开端的重复;没有戏剧冲突,只有乱无头绪的对话和荒诞的插曲;人物没有正常的思维能力,也就很难谈得上性格描绘;地点含含糊糊,时间脱了常规(一夜之间枯树就长出了叶子)。但这正是作家为要表达作品的主题思想而精心构思出来的。舞台上出现的一切,是那样的肮脏、丑陋,是那样的荒凉、凄惨、黑暗,舞台被绝望的气氛所笼罩,令人窒息。正是这种恶梦一般的境界,能使西方观众同自己的现实处境发生自然的联想,产生强烈的共鸣——人在现实世界中处境的悲哀,现实世界的混乱、丑恶和可怕,人的希望是那样难以实现。
始终未出场的戈多在剧中居重要地位,对他的等待是贯穿全剧的中心线索。但戈多是谁,他代表什么,剧中没有说明,只有些模糊的暗示。两个流浪汉似乎在某个场合见过他,但又说不认识他。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等待这个既不知其面貌、更不知其本质的戈多先生呢?因为他们要向他“祈祷”,要向他提出“源源不断的乞求”,要把自己“拴在戈多身上”,戈多一来,他们就可以“完全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就可以“得救”。所以,等待戈多成了他们惟一的生活内容,惟一的精神支柱。尽管等待是一种痛苦的煎熬,“腻烦得要死”,“真是可怕”,但他们还是一天又一天地等待下去。
西方评论家对戈多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有人曾问贝克特,戈多是谁,他说他也不知道。这个回答固然表现了西方作家常有的故弄玄虚的癖好,但也含有一定的真实性。贝克特看到了社会的混乱、荒谬,看到了人在西方世界处境的可怕,但对这种现实又无法作出正确的解释,更找不到出路,只看到人们在惶恐之中仍怀有一种模糊的希望,而希望又“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这就使作家构思出这个难以解说的戈多来。
有人认为,戈多就是上帝,根据是戈多(Godot)是由上帝(God)一词演变而来;有人认为,波卓就是戈多,因为在剧本的法文手稿中,波卓曾自称是戈多;也有人认为,戈多这一人物的由来同巴尔扎克的一个喜剧剧本《自命不凡的人》有关,该剧中就有一个众人都在谈论又始终不曾露面的神秘人物戈杜(Godeau)等等。另外一些学者,则不满足于对戈多的索引式解释,而认为戈多无非是一种象征,是“虚无”、“死亡”,是被追求的超验——现世以外的东西。后一种理解似乎更容易为一般读者所接受。戈多作为一种象征,代表了生活在惶恐不安的西方社会的人们对未来的若有若无的期盼。
戈多究竟为何物,难以作出确切的解释,而对戈多的等待,又是贯穿全剧的最大悬案,那么,这个剧本的意义何在,它要告诉人们什么呢?剧中人物既无英雄业绩,亦无高尚德行,有的只是人们生活的空虚、无聊和无奈,只是人类生活的丑陋和生存的痛苦。所以,英国剧评家马丁·艾斯林在《论荒诞派戏剧》中认为:“这部剧作的主题并非戈多而是等待,是作为人的存在的一种本质特征的等待。在我们整个一生的漫长过程中,我们始终在等待什么;戈多则体现了我们的等待之物——它也许是某个事件,一件东西,一个人或是死亡。此外更重要的是,我们在等待中纯粹而直接地体验着时光的流逝。当我们处于主动状态时,我们可能忘记时光的流逝,于是我们超越了时间;而当我们纯粹被动地等待时,我们将面对时间流逝本身。”艾斯林的看法确有可取之处,也为不少学者所认可,但艾斯林对“等待”的解释,也值得讨论。
《等待戈多》所展示的世界和人生画面,给人的感受是那样的强烈、集中,但又让你一时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这种主题思想的多义性所产生的魅力,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不多的。该剧之所以能取得巨大成功和具有重要社会意义,是它以创新的艺术方法,表达了特定历史时期西方社会的精神危机。
《等待戈多》是最能体现贝克特戏剧创作艺术的一部作品,荒诞的思想内容和荒诞的艺术形式,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高度的统一。
就整体艺术构思来讲,贝克特将舞台上出现的一切事物都荒诞化,非理性化。在一条荒凉冷寂的大路中,先后出现了5个人物,他们记忆模糊,说话颠三倒四,行为荒唐可笑。传话的男孩,第二次出场时竟不知第一次传话的是不是他自己;幸运儿在全剧只说过一次话,却是一篇神咒一般的奇文;波卓只一夜功夫就变成一个瞎眼的残废,他让幸运儿背的布袋,里面装的竟是沙土;两个流浪汉在苦苦等待,但又说不清为何要等待。在布景设计上,空荡荡的舞台上只有一棵树,灯光突明突暗,使观众的注意力旁无所顾,始终集中在几个人物身上,使荒诞悲惨的人生画面给观众留下难忘的印象。
《等待戈多》的第二幕几乎是第一幕的完全重复。戏演完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结尾又回到开头,时间像没有向前流动。但剧情的重复所取得的戏剧效果,却是时间的无限延伸,等待的永无尽头,因而喜剧也变成了悲剧。
贝克特作为一名卓越的以喜剧形式写作悲剧的戏剧艺术家,不仅表现在剧本的整体构思上,还特别表现在戏剧对话的写作上。《等待戈多》虽然剧情荒诞,人物古怪,但读剧本或看演出却对人们很有吸引力,其重要原因是它有一种语言的魅力。贝克特从现实生活中吸取养料,他剧中的人物像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一样,讲流浪汉的废话,讲特权者的愚昧的昏话,但作者能使他们的对话有节奏感,有诗意,有幽默情趣,有哲理的深意,请看下面这段对话:
弗:找句话说吧!(爱: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弗:等待戈多。(爱:啊!)弗:真是可怕!……帮帮我!(爱:我在想哩。)弗:在你寻找的时候,你就听得见。(爱:不错。)弗:这样你就不至于找到你找的东西。(爱:对啦。)弗:这样你就不至于思想。(爱:照样思想。)弗:不,不,这是不可能的。(爱:这倒是个主意,咱们来彼此反驳吧。)弗:不可能。(爱:那么咱们抱怨什么?)……弗:最可怕的是有了思想。(爱:可是咱们有过这样的事吗?)
这一长串对话,表面看来是些东拉西扯的胡话,但这些急促的对话短句,表现了人物内心的空虚、恐惧,既离不开现实,又害怕现实,既想忘掉自我,又忘不掉自我的矛盾心态,而“最可怕的是有了思想”一句,则能引起人们灵魂的悸动——人的处境虽然十分可悲,但仍然“难得糊涂”,这“真是极大的痛苦”。剧中的波卓命令幸运儿“思想”,幸运儿竟发表了一篇天外来客一般的讲演,无疑会使观众惊讶得目瞪口呆,具有强烈的效果;同时,它也是对那种故弄玄虚的学者名流的有力讽刺。贝克特很善于把自己某些深刻的思想通过人物的胡言乱语表达出来。
当代英国戏剧学者沁费尔得指出:“就贝克特而言,他的剧作对人生所作的阴暗描绘,我们尽可以不必接受,然而他对于戏剧艺术所做的贡献却是足以赢得我们的感谢和尊敬。他使我们重新想起:戏剧从根本上说不过是人在舞台上的表演,他提醒了我们,华丽的布景、逼真的道具、完美的服装、波澜起伏的情节,尽管有趣,但对于戏剧艺术却不是非有不可。……他描写了人类山穷水尽的苦境,却将戏剧引入了柳暗花明的新村。”认为贝克特的剧作“将戏剧引入了柳暗花明的新村”未必恰当,但没有人能够否认,以贝克特为代表的荒诞剧在20世纪世界戏剧发展史上确实写下了重要的一章。